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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,竟甦醒了。

  按理,他不該醒的,早在他誕生之際,就該陪同主人一同沉睡,直到永久。然而,卻醒了。

  睜眼所見,盡是一片黑色,夾雜腐土的氣味。他搖搖頭,抖落一身塵埃。四下張望,感應不著應見之人。略帶疑惑,他起身,下了高台。有一人早已立於前,那是個身著域外圓翻領短袍的男子。域外男子一臉焦急,他只望一眼,便知曉發生何事。

  他們對望一眼,深知自己不該醒來,如同這室主人,理當在此安息。這室主人卻無視天地運行之理,遠離此處,是以,他們也跟著醒過來了。

  域外男子著急道:「你我須分一出外尋去!主人之地,不可無人鎮守。」域外話,他聽不懂。但自出生起的默契,早超越了言語。他與主人亦然。他點點頭。域外男子思索一會道:「汝可去,吾之天性不便前往。」他再點頭,這恰是他所希求。域外人又再道:「時效有限,切記勿延遲。」他朝域外人一揖,便步離此室。

  門厚重,他稍費力推門出去,外頭靜寂無聲,只有清冷的月光灑落。在暗處許久,竟連照到月光也覺熾熱。嘲諷一笑,他不知該將自己歸類何物,是怕月日之陰界物,還是比凡人更高尚的神物?

  閉上眼,等待不適褪去。他倒好奇,身份曖昧的自己,會如鬼怪那般,見光即逝嗎?許久,他才邁開步伐。月光越漸令他舒暢。

  四周無人,這也難怪,鮮少有人會在大半夜來此處。這卻正合他意。自出生,他唯一得知的便是守護主人。所有一切,全然未知。在他還未熟稔這世界前,能不見人是好。

  茫茫一片,山坡上只一帶墓丘,偶有幾陣涼風。他不確知該往何方行去,主人究竟上哪?亦不知。

  但,那無所謂。天地再大也無所謂。

  他有把握,必可尋到逃脫的主人。

  因為,他們身上,都有共通的味道──屬於相同墓土的氣味。

 

 


  「好風遊人醉,牡丹冠豔芳。」一戶人家的院子內,傳出吟詩作對的聲響。院內,兩人佇立著,一人手拿折扇,邊搖邊胡亂吟詩著。那拿折扇的年輕男子,對著一旁身著青衫的男子道:「阿壽,你不覺時局大亂,青年學子合該為國盡一己之力嗎?」一翻言詞說得凜然正氣,卻不知與方才亂吟的詩有何干係。

  那喚做阿壽的青年只是笑著:「是。仲賢說得是。」一席話,讓那仲賢得意得把折扇繞著手腕轉著。他還沒轉完,一冊書籍便往他腦門砸下:「說得是?你這『浪學士』胡說八道些什麼?鎮壽,你可別聽這小子胡扯,連詩也亂作!枉費還曾在國子監待過四年,書都白念了。」

  仲賢撫著腦門,看向來者,「嘖」了聲道:「舅父大人,小子頭硬也比不上這書冊,要是這麼砸下,呆了如何是好?」那舅父未發話,阿壽便向他作揖道:「何大人好。」

  那舅父哼了聲道:「瞧瞧,鎮壽可是你的榜樣,說那什麼胡話!呆了最好!」頓了會,又道:「現下風聲鶴唳,仲賢話可別胡說,自己惹禍上身不打緊,若因你貧嘴,使得一家子全招來禍患,你怎對得起死去的父親?想我辭退太學博士一職,委屈你娘兒倆住這窮鄉僻壤,便是只希平安,別的可不談。」仲賢聞言,只得默不作聲,繼續揉著發疼的腦袋。

  這舅父姓何,單名鵬,從前是太學博士,於國子監裡是出了名的嚴師。他的外甥,名作盛哲,字仲賢,是年不過一十九歲,本也於國子監太學裡讀書,卻因著一些關係,去年寧正三年時,何鵬帶著盛哲,辭了官,來到先祖曾短暫住過的小鎮。眾人但管盛哲這般曾在太學讀書過卻肄業者為「浪學士」,流浪之學士,不無諷刺之意,然盛哲本人倒無理會。

  何鵬回身看向他們家的食客,這個叫做「關鎮壽」的青年。關鎮壽於上月初七在河邊晃蕩,盛哲前去捕魚時見著他,胡亂搭訕,最後竟拉著人家返家。何鵬自感全家身分曖昧,本不想收留,然而憑藉多年識人經驗,使他認為這孩子不過是亂世下流離失所的眾人之一,儒者風範使然,便也收留關鎮壽。這一留,才發現這孩子竟比自家外甥還要知書達禮,沉默寡言,氣質閑靜,卻是有著學士模樣的才俊。

  他不免嘆氣。盛哲自小看到大,性子是知悉的。盛哲靜不下,書念得雖不能說不好,卻也非拔尖人才,兼又好打抱不平,也是令人頭疼的地方。舉家沒人會什麼武功,盛哲偏偏在國子監裡,幹下呼朋引伴、集體翻牆尋樂子去這事,要不是家教使然,只怕會出更大亂子。就在那些翻牆歲月裡,一個國子監太學生竟也學街頭地痞般出拳打架。第一次出亂子時,何鵬就很想隱居辭官了。那年是前朝嘉緒二十八年間,盛哲十五歲時。

  然而,真正讓他想辭官回鄉的契機卻是改朝換代之後。盛哲好打抱不平,看不慣時政,屢屢在國子監大放厥詞,曾說過差點殺頭的話,若非他人緣好,也仰賴何鵬,只怕全家都跟著受累。幾次後,何鵬縱使不捨盛哲的前程,卻也只得辭官,帶著一家老小,返家過著耕讀生活。

  一個女人叫喚聲,打斷何鵬思緒:「阿兄,晚膳已好,還請前來用餐罷!」聞言,盛哲拉著關鎮壽的手臂,開懷道:「吃飯去吧!」何鵬見狀,又是搖頭,又是嘆息:「仲賢,都老大不小了,還像個孩子沒規矩,丟臉!」又轉身看向一臉無辜的關鎮壽,這次卻和藹可親:「鎮壽,快去用膳吧,你君姨的手藝可是一絕。」

  君姨自是盛哲的母親,何鵬的親妹妹何菡君。說來可憐,盛哲父親早逝,由母親攜他前來何家依親,如今又跟著他們來這小鎮落腳。從前何家大小姐,過慣了由人服侍的生活,來此處後卻洗手作羹湯,幾無怨言,叫他這做大哥的,更是深感對不住妹子。然而時局如此,想來也不只他一家辛苦,半點不由人。

  何菡君招呼著大家。因何鵬辭官,經濟來源頓失,現只靠何鵬在鎮上私塾授課,每日所攢的錢也就那些,大家生活清貧,家中只他三人和一個小僮僕,其餘都遣走了。

  何菡君替關鎮壽拿了碗筷,笑道:「這兒生活還慣嗎?天氣愈漸炎熱,有夏衣嗎?」關鎮壽接過後,隨意添了些湯飯,點點頭微笑。關鎮壽性子靜,向來不大說話,但親切待人,大家相處倒也和樂。

  飯畢,天還未暗,大夥坐在屋前乘涼著,盛哲搖著扇,興奮地和僮僕聊著天。何菡君笑著聽他們說話,一邊縫補衣服;關鎮壽便坐在一旁,也只是笑,不太插話,但聽得專注;何鵬則不喜這些年輕人聊的怪力亂神之事,早早回房讀書去了。

  小童僕阿響繪聲繪影地道:「我聽隔壁阿狗說,前陣子梨村那裡鬧殭屍呢!」梨村是距他們兩個大城鎮遠的地方,不大近。但這種怪力亂神的事情,早鬧得梨村方圓數十個城鎮都知曉,盛哲他們所在的這個桂鎮當然也傳得甚囂塵上。

  「呃……阿響,不談這個話題,你不舒服嗎?」盛哲自小就不喜歡這類話題,在國子監時,人人勤學,夫子之道也無人想談神鬼之事;但這可是個喜愛傳言的鄉下小鎮呢!

  何菡君溫婉一笑:「阿哲不適合聽這類話,阿響,市集上還說了什麼趣聞?」阿響努努嘴,道:「我今日上街買菜,聽到的不是殭屍,就是軍官又在搜索叛人們。啊,還有還有,有個有趣的!」他見三人眼睛一亮,心下一喜,不加思索道:「公子不用太擔心,我聽鎮上松算命師說的,殭屍就算出現在這裡,除了道士、『外部』會來收拾外,他若是貴族,自個兒的鎮墓獸也會出巡來找呢!不必擔心、不必擔心!」

  見鬼的不擔心!盛哲心中怒吼著,鎮墓獸、還鎮墓獸,連這種東西都跑出來了,是存心想嚇人麼!那個松算命的,雖然還算準,但為人討厭,想來又想叫阿響回來傳訊,好讓他花大錢再買個什麼平安物。阿響一番話,反而更助長了盛哲心中的恐懼。

  「阿壽、阿壽,假的、假的,哈哈哈……」盛哲望向關鎮壽,企盼得到安慰。關鎮壽只是微笑看著他,不說話。

  假的?不。關鎮壽微微一笑。不,他確實已經在這裡,一陣子了。

  他不叫關鎮壽,正名是:關家鎮墓獸。大悅國右拾遺之三彩鎮墓獸。

 

 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(待續)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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